病人開刀的成功率

前一天post裡面的comment說我是V8，意思是我拿到骨科專科醫師已經進入第八年。 技術上，已經很成熟了。 這是執業的基本條件而已， 不能當作自誇的話。

昨天開了一整天的刀，開完已經晚上十點多。 值班的關係所以事情比較多，到了一點多還沒睡。 急診醫師告訴我有一個第一腰椎爆裂性骨折的病人來了，沒有神經學症狀，預備做電腦斷層。 他找我的意思是要我別那麼早去睡覺以免等會兒叫不醒，或者睡一半起來迷迷糊糊，精神不好，心情不好。

我把病人的片子研究了一下，第一腰椎爆裂性骨折， 駝背變形角度超過二十五度， 椎體壓扁的高度超過一半， 所以， 是不穩定的骨折。 即使病人沒有神經學症狀仍然應該從後位做內固定， 融合和矯正變形的手術， 否則，駝背的變形會越來越厲害。 就像比薩斜塔， 稍微斜斜的還站得住，如果超過一個角度一定會越來越斜， 終致倒塌。

問他本人才覺得他很可憐呢。 工作受傷， 卻沒有勞保， 因為別人臨時招他去做個短工。 沒有私人保險。 他問我如果有重大傷病能不能用？ 看看原來是慢性精神病的患者， 與外傷無關， 當然在此情況不能適用。

我跟他說要開刀治療， 否則後果如上述一般。 他說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 他未來的妻子在牢裡今天要去會客看她。 下週他自己的事情要開庭。

這是什麼理由啊？ 在場的他家人和醫護同仁都不能理解。 趕快治好病才能趕快恢復， 這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他們家屬沒到齊， 要等老父和大哥決定。

一早急診再呼叫我， 跟我說病人要轉院到我們城裡另一家醫院， 那個醫院號稱脊椎手術做了幾千幾萬例。 本來病人要轉院我一向都是拍拍手非常高興， 但這個病人我思之再三， 決定去急診室勸他。

我說你去那家醫院醫師一定會要你用很多自費卻沒有必要的東西， 沒有十萬元你不能出院。 在我們這裡健保給你的東西很夠你用，也不必多花錢。

他反問我，我幫病人開刀的成功率有多少？

大哉問！ 大哉問！ 我自己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時被他問倒了，不能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 我只能說你們在外面聽到誰開刀開最多是因為那個醫師開刀太浮濫了，又誇口自己開刀都沒有失敗的例子。 事實上才怪呢！ 失敗的很多到我的門診來哭訴。

我知道他的心意已堅，而我並非為了留他而來。 我只能說， 你到哪家醫院都好， 就是不要去那一家。

常常在我的blog看文章的人可以發現我的口才似乎不好， 常常沒法應付病人或者家屬的詰問。 我要聲明其實不是如此， 是病家常常太自以為聰明， 問一些不留餘地的問題。 面對每一個疾病和外傷骨折， 醫病雙方都要抱著敬畏謹慎的態度。

我內心覺得這類病人很可憐，因為其中有些人的命運就是這樣貧病交迫， 終其一生看不到轉機。 偏偏他們的性格又決定他們的命運， 你想要拉他還拉不住。 精神病， 沒有工作能力， 沒有錢， 家庭不太支持， 沒有勞保， 沒有私人保險， 只能打零工， 和社會的邊緣人互定終身。 在青壯年紀受傷了， 立刻落入更貧窮的困境裡面。

偏偏他對我們正派經營的醫院沒有信心， 我能怎麼辦呢？

離開急診， 剛巧昨晚直急診室的醫師下班一起走一段路。 他說昨天晚上那個病人怪怪的，明明骨折了，還到處亂跑，抽煙。 我心裡就浮起一個畫面，我幫他開刀，然後開完他不合作， 抽煙，不穿背架，到最後骨折固定的釘子跑掉了， 又駝背變形， 於是病人到門診咆哮， 說我沒幫他開好。 我倒吸一口氣， 唉！

我漸漸覺得，上帝厚愛我，不教我的試煉過於我所能承受的。 來到我這裡，開刀也好， 不開刀也好，都是上帝的安排。 還好到現在還沒有被告過， 還沒有被檢察官約談， 還沒有黑道來恐嚇， 還沒有人在我門診前面撒冥紙。 感謝主， 主是我力量， 是我困難中的幫助。

人生百年， 我自己預估大概不會活那麼久。 有時靜下來檢視自己一路走來所見所聞， 所行所想， 竟有些超然物外的感覺。好像在搭觀光的火車， 窗外的景色， 漸漸向後逝去。 年輕力盛的時候想要看的東西好多， 要抓住的東西好多。 現在看這火車的速度越來越快， 窗外的一切， 飛快離我而去。 我能掌握的， 我想擁有的，我所放不下的越來越少。 誰能告訴我此生將要奔向何方， 哪裡是終點， 要在哪裡下車？